人。動物。時代誌〈巴里島的雞為什麼要過馬路?〉──談一種倫理的決定
■黃宗慧
【專欄前言】無關愛與不愛,關乎人與動物,是對生命的尊重。
動物與人的關係其實很近,除了野生動物,生活在週遭的流浪動物、家庭中的夥伴動物、供應我們肉蛋奶的經濟動物,都在身邊與我們的日常發生關係。包括人類製造的垃圾、溫室效應、化工與重金屬污染,也早已影響海洋,與遠在天邊的野生動物的生存。但我們經常忽略這一點。
美國動物行為學者坦普爾‧葛蘭汀(Temple Grandin)曾經說過:「我們欠動物(包含動物的死亡)一個尊重。」如何人道對待動物生命與生存,是當今人類重要課題。有鑒於此,我們希望乘一股風起昂揚的暖流,邀請關心動物的各方人士跨界合作,齊來乘風書寫生命之歌。從個人的專業出發,與讀者分享所看見的──人與動物、人與環境;心與心,「牠們」,與我們。
如果你不是一個吃素的人,那麼在嘗試對身邊的動物(例如貓狗等同伴動物)伸出援手、或想對動保盡一份心時,一定聽過這類的質疑:為什麼只關心貓狗?牛羊雞鴨豬就不可憐?只關心某些物種,難道不是選擇性的仁慈?一面吃肉一面說愛動物,難道不是偽善?這些疑問可能出自不同立場者的挑釁,卻也可能是一個想對動物友善的人自己內心的聲音。
一直記得第一次開設「文學、動物與社會」這門課,要求同學寫下選課理由以決定加簽名單時,有位同學在寫完理由之後,如此誠懇但膽怯地寫下這樣的問題:「我很喜歡狗,可是我也真的很喜歡吃羊肉爐,這樣的我可以來修這門課嗎?」她當然選上了這門課,因為一直以來我所希望的,就是更多學生們能和我一樣,找到自己的方法來思考「偽善、邏輯不一致」的指控是否公允。是的,即使我的飲食已盡量少肉,但我至今仍不是素食者;而沃克(Alice Walker;非裔美籍女作家、《紫色姊妹花》作者)也不是。每學期的第一堂課,我選讀她的〈巴里島的雞為什麼要過馬路?〉,試圖從她的文字中找尋一種面對這個問題的態度。
這是一篇可以說是平淡無奇的散文,寫的是沃克在巴里島時看見一隻母雞所引發的種種隨想。一面帶著3隻小雞找食物、一面領著牠們過馬路的這隻母雞,竟讓沃克不禁與牠產生了認同的情感,也成為她度假回來之後最想書寫的對象。然而不寫巴里島的風光卻寫一隻平凡的母雞,沃克猜測她的編輯瓊安應該會無法理解,何況,「瓊安應該有吃雞肉吧?我猜。而我也是。」
態度改變是有意義的
這是讀者首度可能會感到驚訝之處。沃克不是心心念念想刻畫母雞的驕傲、個性、意志,結果她自己卻吃雞肉?那麼她如何解決這種衝突呢?答案是,她沒有辦法解決。她寫到自己如何嘗試更理解動物權運動、思考著自己能否完全禁絕肉食,並逐漸以海鮮與蔬食為主食,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總是有某些時刻,一隻雞腿或是一片火腿不知怎地就進了她的嘴裡。在巴里島,她甚至吃了雞肉沙嗲。
這樣的告解之後卻出現了轉折,沃克又再次令人驚訝地導向了自我肯定的結論──既然自己的飲食已經有90%都是非肉品、非奶製品,這已經和原本被教導「吃肉乃天經地義」的自己完全不同了!沃克所傳遞的訊息是,面對吃肉這件事,「態度」的差異是有意義的──即使無法吃素,至少不應該理所當然地吃、不在乎肉品生產的過程殘酷與否;而少肉的飲食方式對推動友善動物而言也還是有意義的:「也許,如果牠們知道或在意的話(而我就是知道牠們是知道的、是在意的),我的雞和魚姊妹們──我在這星球上的同路人們──也會對我這樣的努力給予肯定。」
是嗎?無論如何都還是被吃掉了的這些「雞和魚姊妹們」真的會肯定沃克的努力嗎?沃克隨即又推翻了前一段的肯定態度,幽幽地說:「我懷疑。」多麼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掙扎!儘管到最後沃克仍不確定她的掙扎是否有個盡頭,她還是要說,「我就是無法不知道我所看見的雞是我的姊妹,而牠對牠孩子的愛絕對與我對我孩子的並無二致。」
倫理思考
至於巴里島的這群雞到底為什麼要過馬路?沃克最後嚴肅回答了「雞為什麼要過馬路?」這個哲學上的笑話,她說,「為了試著讓我們都跨越到另一邊去。」這裡的另一邊,已經不是馬路的另一邊了,而有某種被動物渡化到另一境地、從而能理解更多、看得更遠的意涵。當人自以為是萬物之靈,把人和動物分隔在疆界兩端時,往往變成眼裡只看得到自己,也無法和任何物種共處,但其實不論是巴里島的雞、或任何一隻與你不期而遇的動物,都有可能正以牠的存在,向你彰顯著某種關於生命的課程,足以帶你跨到另一邊,不再畫地自限啊!
沃克在文章最後說,「其實問題並不在於獅子和綿羊能否有和諧共處的那一天,而是人類到底願不願意和任何的生物,或是說存有,和諧共處。」太多的時候我們害怕被批評對動物不夠友善、被指控對動物進行太多剝削利用,於是急於防備、急於拿出「獅子還不是會吃綿羊?」這樣的理由來替自己辯駁,但沃克並不然,而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掙扎、自己的「邏輯不一致」。
她的反思或許能說服一些人,也或許不能,甚至沃克恐怕仍無法迴避她自己在生活中不時要遭受的自我質疑吧?但是又何妨呢?任何倫理的決定都是艱難的,每一個自我質疑的瞬間,都是攸關倫理的思考(註):為什麼我可以吃雞肉卻認為韓國人不能吃狗肉?我如果不忍心米格魯被拿來做動物實驗,是否也該把關心擴及到鼠與兔?為什麼認養動物的時候我還是偏愛長相可愛的?甚至,為什麼我愛狗卻放棄不了羊肉爐?
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的詰問並且去省視這些問題,就是倫理的開始。
(台大外文系教授)
註:後人文主義者沃夫(Cary Wolfe)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並不是不打算努力落實無條件的悅納異己(unconditional hospitality)、成為能『對動物』負全責的人;但如果要這樣做,我們必得先有選擇性的、從部分做起,也因此必然是有條件的,但是這『有條件的悅納異己』會督促著我們──需要努力變得比之前的自己更能多負起一些責任。」
簡單來說,有條件的、有選擇的悅納異己,其實是無條件的悅納異己有朝一日之所以可能的條件,因為「悅納異己」需要有實現的可能,才會讓我們朝向所有潛在可能的他者開放,即使這開放是發生在未來。而無條件的悅納異己則將成為提醒:當我們在日常實踐中不斷發現無法一視同仁地對所有形式的生命負全責時,我們會知道我們距離無條件的悅納異己有多遠,但我們畢竟需要從某處開始、需要有所選擇、需要做決定,這就是所謂倫理的責任,也因此總是沉重的,總是艱難的。
圖說:圖攝於1989年愛麗絲沃克(Alice Walker)出席邁阿密國際書展。(圖片/維基共享資源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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